作者:李洋 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副院长、教授
【编者按】4月10日,北京大学影视戏剧研究中心微信公众号(ID:PKU-IFTT)正式上线,中国电影人从此多了一个“兼容并包”、百家争鸣的高端新媒体发言平台。本文是该公号4月22日发布的李洋教授的一篇采访《狙击手》编剧陈宇的精彩文章,原载于《芭莎电影》,我们刊发出来以飨读者。
严格来说,《狙击手》只有一场戏。影片在春节期间大张旗鼓地上映,也是悄无声息开始了一场实验:这或许是有史以来唯一一部只有一场戏的贺岁片,作者在一些采访中称这种实验为“硬核叙事”。
写这个剧本的人就是陈宇,他是这两年电影界突然炙手可热的人物,坊间盛传他是讲故事的一流高手,著名摄影指导罗攀称他摄影的、同为陈宇创作的《坚如磐石》是他见过的最好的电影剧本,另一与陈宇合作的知名学者李迅,称他是中国当下最优秀的电影叙事者。
同时,北大教授的身份也使陈宇有一种“扫地僧”的传奇色彩。
这可能来源于张艺谋的光芒。作为原著和编剧,这几年陈宇已经与张艺谋合作了三部电影,《狙击手》已经上映,《坚如磐石》也早已完成,因为各种原因不能上映,却已经成为最受关注的未上映作品,在内部场合看过《坚如磐石》,已经成为业界炫耀的某种资本。
第三部电影《满江红》马上开机,据传投资方对剧本爱不释手,影片卡司将是天花板级阵容。据了解,二人的第四部电影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划。陈宇已然成为张艺谋与张伟平分手后,最密切的搭档。
张艺谋曾经在各种场合说,自己拍片很快,但是中国电影最缺的就是好剧本,自己总是感觉吃不饱。这几年,张艺谋导演的作品数量迅速上升,似乎,他在陈宇这里找到了一个优质故事的稳定的源泉。
陈宇喜欢穿白色衬衫,戴一顶Fedora礼帽。他走路时不言语,站定了说话,中气足,一听就是个有主见的人。
他认为现在的电影编剧被悉德·菲尔德那套东西带偏了,好故事是不能只靠已经成功的作品总结出来,这是一种后见之明。
他的方法论来自于戏剧美学原理,“加上自己长达十年之久的面壁式的思考”,他创造了一种自己命名为“叙事动力学”的理论系统。
陈宇认为,与常人的认知相反,创作电影其实是一门高度理性的艺术,我们要做一部什么电影,人物在具体的情境中会怎么选择、怎么做,情节甚至可以从结果一步一步倒推出来。
这样的创作观,与陈宇的教育经历有关。他从小爱看电影,考大学前就有了主心骨,要做电影。但他给自己安排了一条理性的路径,像个典型的浙江人。他说,我从不自恋,我认为自己当时的修为还不足以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给人看,应该先有人文基础,有了思考再去拍电影。
陈宇给自己的路径是,先去读历史学本科,本科毕业后去读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硕士,之后进入电影界。他精准地完成了这个计划,却没想到遇见中国电影产业的最低谷。他开启了自己的第二轮战役,去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读博士,继续深造,毕业后进入北京大学彼时正在创建的艺术学院,同时展开研究和创作,他再次完成了自己的目标,这使他拥有电影界少有多重名校的背景,以及创作者和学者的双重身份。
“真的不是凡尔赛:我不是一个值得学习的例子。”陈宇今天常常这样劝那些希望仿效他路径的后辈学子们。
他说,第一,时代不同了,社会已经很难给年轻人如他当年那样的宽容度,既作学者,又作创作者,这很难做到了。今天要想混出头,必须在一个点上把这个游戏“打穿”。其次,不要给自己鱼与熊掌兼得的幻想,也不要给自己退路,这样很难做到最好。
陈宇认为自己当初如果把全副精力朝一个方向努力,可能会比现在更有成绩。所以,以四十岁为分界,之前他用理性做加法,之后,他一直在做减法。
这种“做减法”的态度,让陈宇的作品呈现出特殊的样貌。
与《长津湖》《水门桥》相比,《狙击手》是完全不同的战争片,它用一场两边加起来不足二十人的战斗,来反映整个抗美援朝战争,这是中国战争片中最具实验性的电影。
但同时,他又是属于大众的,《狙击手》充满了高度紧张的剧情,整个故事剑拔弩张,剧力万钧。在这个临时的“战争剧场”里,每一寸进退、每一场死亡都绽放出强烈的意义。影片放弃了明星,让扣人心弦的情节成为独一无二的主角。
这种实验性的剧作模式在商业类型片中是非常罕见的。陈宇却信心十足,他说叙事工作的本质是一种“动力学系统”,叙事的本质是一个力学问题,发动机不是别的,就是观众想知道什么、观众希望看到什么、观众怎样获得情感的满足。
好的剧作是从观众内心启动强大的动力,这依靠对叙事信息的精确筹划。“叙事就是信息的控制,什么时候,把什么信息给观众。同样的信息,在这个时刻给你一部分,另一部分我先藏着。”
陈宇像一个力学的工程师那样去讲述《狙击手》这个单细胞故事,他坚信好电影的本质在于剧作结构和人物这个受力点的准确性。“从某种角度看,好的类型片剧本是可以推演的,它像建筑一样有着精准的用途、结构和支点。”
陈宇剧如其人,他说话不拐弯抹角,很少委曲求全,但心里敞亮,活得明白。在北大教书,让他时常从喧嚣抽身而出,躲进静谧的燕园,潜心思考创作真义。
他从不会顺着学生说话,批评学生的做作毫不客气。同学小心翼翼写的故事,经常被陈宇批得无地自容,可当学生们拿出好作品,他也毫不吝啬地赞美。他有许多张与同学们的合影,一张张青春的笑脸围着他,他已鬓角斑白。
学生们都有一颗当艺术家的心,但陈宇认定自己的职责,不是培养大师,“是不是拍出惊世骇俗的大师级作品,那是你的造化,而我的职能,是教给学生理论和手艺,在影视行业里体面地吃一口饭。”
陈宇担任监制指导的MFA毕业作品,连年获得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学院奖最佳影片,他自己导演的北京大学宣传片《星空日记》,在互联网上和朋友圈里也得到过现象级的传播。
他讲了一件事儿,有一次上课,课堂间隙一个学生来找。学生说自己是今年新入学北大的物理系博士,他说自己高考期间,《星空日记》一直是激励自己的精神动力,最苦的时候就翻出来看一遍,他发誓要考上北大,最终却没能考上,去了南京的一所高校。考硕士研究生的时候,这个学生再次以这个片子作为自己考上北大的力量源泉,结果他又没考上,去了上海交大。今年考博士,他终于圆梦,来到了北大。开学第一件事,学生郑重地来找到陈宇表示感谢,留下一些从家乡带来的青枣作为礼物。
陈宇说:“这听起来很像《读者文摘》,但的确是真的,旁边还有很多其他学生都听到了。那是我做电影以来,最有成就感的时刻。”
直接、简洁、果断,这不仅是陈宇叙事的特点,也是他做事的风格。当年他收到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去学校对面的广告公司,他找到总经理说:“我要拍电视广告。”
对方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凭什么?”陈宇把通知书递到经理的手里:“这个你见过吗?我想凭这个在这儿拍广告,两个月,赚去上学的钱。”经理还真没见过这种通知书,众员工传看了一番,当天就给他一条广告拍,就这样,陈宇靠录取通知书赚了人生第一笔片酬,1500元人民币。
在北电的学习非常紧张,陈宇听谢飞、郑洞天等名师的课程,每天拉片看电影,三年里,他虽然经济极其拮据,但没有出去干一个活儿。
高强度的课程和训练,让陈宇充分掌握了电影制作过程。之后,他觉得自己还是不懂怎么写剧本,又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读博士。
刚进中戏时,陈宇还很狂。他认为在北电学电影的,前卫洋气,中戏研究古典戏剧,很土。当他见识了契诃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嫡传弟子在中戏的课和著作,立时羞愧万分,沉下心来,对什么是戏剧有了脱胎换骨的认识。按照导师、著名戏剧导演曹其敬的指导,乖乖把中戏图书馆里经典剧本选,进行逐字逐句地精读。
中戏博士阶段的学习背景,和后续长达十年的思考和沉淀,让陈宇成为电影界少有的在理论思考上打通了电影和戏剧之间藩篱的人,他认为自己找到了二者的共同基因——叙事原理。
“电影是二十世纪流行文化的火车头,但戏剧有两千五百年的历史,更为硬核,更酷。我的偶像不是奥逊·威尔斯这样的电影天才,是亚里士多德。”陈宇说。
除了电影,陈宇狂热地喜爱西方古典音乐,他说自己对音乐的关注或许比电影的关注还多。从小家里就有音响,听打口带和黑胶唱片,对音乐有独特的亲密感。
“生活里不能没有音乐,从巴洛克风格到爵士乐,我都会在其中得到情感力量。”他坚信音乐对叙事思维有巨大的影响,“有时候整个剧作的结构就是一个音乐结构。”他曾用赋格的结构写过一部电视电影。“音乐这种艺术形式,对我的电影叙事产生了最重要的启发,因为它们都属于时间性艺术。”
因为熟悉音乐,陈宇把曹永旭介绍给张艺谋。曹永旭是韩国最著名电影作曲家之一,为许多韩国经典电影如《老男孩》、《新世界》作曲,他给《坚如磐石》创作的配乐让张艺谋非常满意,马上又合作了《悬崖之上》。
陈宇强调剧作原理,强调编剧是一项理性工作,而往往这样做的人,是那些认识到感性的强大,以及克服感性是有多么困难的人,就像冷酷的人往往毫无理由地捍卫一些单纯的东西。
他养了一条黄白色的拉布拉多犬,这条狗性格朴实憨厚,不争不抢,方头方脑,沉默内敛。“每当看到他,我就想起自己最爱的作曲家巴赫的那张肖像。”所以,陈宇给它起名为巴哈。
在楼房里养拉布拉多这种大狗,容易被人投诉,警察就会来处理。陈宇在北京城搬了五次家,每一次搬家都是为了巴哈。他说:“对我来说,它就是一种天使般的存在,它有人性中一切美好的东西,却丝毫没有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的那些心灵的缺陷。”
12岁时,巴哈得了肿瘤,医生说无力回天,让安乐死,陈宇不干,竭尽积蓄,花了十多万元给他做手术治疗。他觉得最对不起巴哈的地方,就是没给它找一个媳妇,也没带它住过一个带院子的房子,能够让他有更大的地方自由奔跑。
陈宇决定在巴哈临死前,无论如何也要换一个带院子的房子。当他以近乎疯狂的方式卖房、贷款、买房,费尽周折,把一切手续办好可以住进去的时候,巴哈却终于没有赶上。
陈宇搬进新房的第一件事,是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树,把巴哈的骨灰埋在那棵树下。
他说:“在人生中,你很难找到一个事物,无论是人还是物,你能跟它产生这样真挚、深刻的情感关联。基本上在人世间的时间越长,你就越会觉得这个东西的可贵。埋下巴哈的时候,那是这样一种时刻,我们每一个普通人,在这一时刻能体会到生命中深刻的情感,我会永远记得。”
陈宇骨子里还是一个柔软感性的人。“人内在的驱动,一定是感性的。对我来讲,甚至是浪漫主义的。但是抵达的方法和方式,是理性的。我跟我的女儿讲,如果你想写东西,你的驱动力一定是来自于你内在的一种说不清的情感驱动,但是你写作的方法,恐怕要倒过来,你需要理性地工作。”
把感性和理性的边界看清楚,才能活明白。陈宇创作和生活就是这样结合的。“我的观念是,如果你想要以做电影为职业,千万不要以’成为张艺谋’为目标,那样,当你达不成这种小概率结果,你会得到一个遗憾的人生。相反,如果你只要每天做电影这件事儿,你就特高兴,哪怕成不了张艺谋,就是电影界的一个体面的工作者,这样的你,应该走上电影的路,你永远不会后悔自己的职业选择。”
“至于我本人,我做过编剧,做过导演;我在创作,也在研究;我从电影和戏剧中同时汲取营养,但我不是一个’破壁人’,我视自己为一个叙事者,一个专业讲故事的人,我在其中获得生命的乐趣。”陈宇说。
除了听音乐,陈宇最大的爱好是电子游戏。从红白机时代,陈宇就是游戏玩家,从主机游戏到电脑游戏,他什么游戏都玩。《狙击手》里也能看到CS和抢滩登陆战的影子。
工作越来越忙,现在他有时间会玩玩微软模拟飞行,这是一个技术性很高的模拟飞行游戏,玩家可以选择喜欢的机型和航线,游戏联网后可以模拟航线上实时的地景和气象。
这让我想起了法国哲学家埃德加·莫兰(Edgar Morin)曾做的一个比较,他把飞机与电影放在一起,这两个几乎同时诞生的机器,都体现了现代科技的成果,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
飞机的发明来自于人类对自由的古老想象,克服引力,飞上蓝天。而电影则诞生于实验室,发明电影的动力是为了记录我们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但飞机最终成就了航空业,电影的发明却开启了人类文明中最有想象力的视听纪元。
陈宇恰好处在二者之间,源于狂想的冲动需要精确、克制的操作才能成功,这好比飞行,而从平淡的现实出发才能实现超越的圆满,这就是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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